[周迦] 自惩者。终

XV.忒修斯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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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类的生命消失时,大地仿佛再一次在无形中震颤了一下。手中的卷轴被狂风吹得次啦作响,迦尔纳按住头顶摇摇欲坠的巫师帽,似乎闻到了这个季节本不该出现的寒梅的冷冽清气。吉尔伽美什的气息仿佛一闪即逝,他的视线落在泛黄羊皮纸上斑驳的字迹,奇特图案勾勒出无法读出的诡异语言。

前方密集的丛林像是在倒退着施礼一样朝着两侧退去,辟出中间狭窄的一线道路。愈是往前行去,脑子里出现的杂念越是无法克制地往上直涌。那是黑魔法暴走后残留的边缘后遗症。环形的空地散发出雨中土壤的微凉气息,迦尔纳抬眸注视着男人的背影,指尖压着的薄薄纸张无意中割裂了皮肤,尖锐的疼痛让注意力勉强略微集中起来。他平静无波的声音在丛林中激不起一丝涟漪。

“结束了。”他的掌心慢慢摊开,被割裂的卷轴中间是一道弓箭残留下的锋利痕迹。那是能驱逐一切阴暗与秽物的弓弦,用凤凰尾羽作为弓的经络,以龙的爪鳞化为的蒙皮。父亲年少时封存在塔楼最底层的这张卷轴,只有曾被因陀罗恶作剧关进去的持斧罗摩才清楚下落——虽然后者并不如何愿意回忆这一段往事罢了。

戴着兜帽的男人用视线余光瞥了一眼已经毫无价值的魂器,朝着迦尔纳的方向徐徐走来。他站定在少年的面前,泛着寒意的手指抚触向苍白的嘴唇,颤栗的部位被咬出丝丝缕缕如宝石纹理般的血痕。孱弱的生命在他手底下如同将熄的炉火般忽闪着黯淡的光。他低声喃喃道,“你是打算与我一起舍弃生命吗。”

“一切将物归原位。”

迦尔纳抬起魔杖,指向的并非是对方的命脉,而是对自己使用了他从未练习过的陌生咒语。男人站在原地垂眸注视着他,仿佛陷入了沉默的泥淖。在感觉生命切割出躯壳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一只遍体鳞伤的狮子从上而下奋力俯冲而来——在触碰到他的前一刻,一支破空而来的无形利箭刺透了狮子的心脏,剥离出一颗完整而璀璨的红色石头。


万物终焉。

连绵阴雨被柔和的白雾驱散开来,身体仿佛骤然变得轻盈了许多,连最初钻心剜骨的痛楚都被冲淡到恍如隔世。遥远之地传来森林深处共鸣般的咏唱,肋骨朝着内脏的方向挤压,躯壳像是破裂的瓷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持续的痛楚在某个瞬间被抽空了,有温暖的手遮住了他无法视物的双眸。

怀念而遥远的气息。

麻木的指端突然传来迟钝的潮湿感,紧接着蝉鸣般嘈杂的雨声由远及近清晰起来。视距晃动了一会儿稳定下来,迦尔纳从泥泞的草丛中艰难地爬起,踉跄着又坐回了原地。滚烫灼烈的火焰包裹住了他的全身,雨幕中隐约有狮子的残影崩塌成无数剔透的碎片,折射出只能持续短短一瞬的光亮。

射穿狮子心脏的箭矢随之化成了柔白的光点,一滴如鲜血化成的原石滚跌在汇聚成溪流的肮脏泥水里,随着低声念出的魔咒缓缓升空,落入戴着白色手套的掌心里。

背对着他的阿周那循声转过来,轻轻朝他伸出了手。浸透了雨水的发梢褪去了往日的恣意,格外柔顺地垂了下来,深沉的黑眸涌动着晦明不定的情绪,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我很担心你。”他的指尖触碰到迦尔纳冰凉的手,却握了个空。他不以为意地微扬起嘴角,从容地屈起手指收了回去。他朝前靠近了一步,对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魔杖视若无睹。“看来我们之间终于能开诚布公了。”

“他在哪里。”魔杖顶端已经抵到了对方的喉间,甚至能清晰感觉到皮肤下血管清晰的跳动。迦尔纳抬眸注视着他,浇透了雨水的长袍像是裹尸布般冒着寒气。他握紧了手里的武器。

“喔,你说的是我父亲吗。”阿周那轻描淡写地答道,“消失了,也可能是爆炸了……你不是亲眼见证了吗,他的生命和魂器一起消亡了。”

“坦诚一点吧。”迦尔纳说道,“不要再拙劣地模仿你逝去的父亲了,请告知你的本名。”

“真是有趣。”阿周那嘴角残留的最后一点笑意若有似无。他发出了低叹般的嘶哑语调,猝然升腾起的黑色雾气浓稠地从地面肆意上涨,爆发出常人无法容忍的低沉气焰。他抬起右手拂开迦尔纳眼前垂落的发丝,状似爱恋地俯在他耳侧发出低语,“你想要杀死我吗,迦尔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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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直达脑内的可怖诅咒,瞬间剥夺了控制神经的主导权。冰冷的手指温柔摩挲过他的肩颈,扼住了脆弱的咽喉。眼前在电光火石间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被强行消除的记忆冲破了枷锁,让心脏像是被攥紧了似的骤缩起来。

“他们的命运连接在了一起,那是个不可违背的咒语……无法共存,又同生共死。”

窒息的边缘浮沉着一轮落日,触手可及的光芒在掌间化为虚无。他朝着光芒传来的方向摒弃所有杂念,沉淀出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太阳啊,请照亮这世间的一切阴霾。他的指尖倏地感受到了魔杖的重量,几乎是本能地朝涌动的黑暗源头爆发出从未念出过的禁忌咒语。

“Imperio!”

汹涌澎湃的白光从魔杖尖端猛地蹿出,直击向对方的心脏。比他使用过的所有魔咒加起来威力都更为可怖——“你确定要去格兰芬多吗,孩子……你生来就是斯莱特林的继承人。”耳畔响起分院帽悲伤的声音。他的双眼澄澈而坚定,用蛇语发出了与生俱来的咒词层层加重攻击。

明亮如昼的曝光中,他在阿周那的脸上看到了转瞬即逝的熟悉神情。这并非夺取性命的致死一击,却让少年像是承受着深重痛苦似的屈膝半跪了下去。暴怒,犹豫,分裂,嘲讽,像是两个灵魂在以他的身体为战场争夺主导权。混沌的黑雾在他是周围横冲直撞,触及的所有活物都在刹那间化为了灰暗的余烬。

“我在这里。”

迦尔纳的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把痛苦蜷起的少年庇佑在自己的怀间。一道道血痕割裂皮肤留下惊心动魄的伤口,他不以为意地舍弃了这副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浑然不觉自己全身都在往下滴着淋漓鲜血。他缓缓阖上双眼,握住了阿周那持着魔杖的颤栗右手,应和着他指令破碎的声音,一起发出那焚毁卷轴上记载的最后一个禁忌咒语。

魂灵俱灭。

迦尔纳久久地抱着平息下的少年的身体。雨水像是有了停息的前兆,有微光从远处的云隙间滤下,给他们覆上了一层泛着水雾柔色的光辉。

极度的静寂里,他听到了万物生发。


END.


I.残片。


收起的直柄伞垂下一汪雨水,洇透了门后的一小片阴影。不论什么季节都会戴着礼帽并身着定制大衣的男人,这次走进这座宅邸时也依旧带着从不离身的这把旧伞。负责替他挂起大衣的男仆得到了比往常更为丰厚的小费,愉快地目送这个面容英俊风流的男人走进会客室。

这幢房子的主人午睡还未醒来,向来崇奉自由的这位客人便在房间里溜达了起来。在看厌了苏利耶最近收入囊中的这批油画后,他将鞋尖轻磕在地上追逐着阳光偏移的轨迹,漫不经心地想着能说服苏利耶把那个吵闹的自鸣钟扔出去的法子。往来仆佣们早已习惯了这位客人乖僻的性格,为了避免成为他取乐的对象而尽量不引起他的注意。在无聊地打出第三个哈欠时,他的膝盖被软软的什么东西抱住了。

“抱歉,先生……我一不留神他就……”

因陀罗摆手示意慌张的女仆停止絮叨,弯腰从地上抱起了朝他露出笑容的孩子,与此同时想起了苏利耶赋予的名字。

“初次见面,迦尔纳。”

他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把自己的长发从里面解救出来,语气像是在跟成年人交流似的。孩子柔软的小身体在他怀里扭了扭,费劲地在自己背带裤的胸袋里寻找了很久,才摸出一颗包装纸皱巴巴的水果糖。小手用力把糖球扯出来,一把抓住后塞到了他的面前。

“……吃。”

孩子表达出分享的意愿,在看到他接过糖球后露出了直接而纯粹的愉快笑意。口中的草莓味化成黏腻的糖水,他咽下时用捏了捏孩子柔软的脸颊。“你还有吗?”

“……没有。”
迦尔纳低头在自己的兜里又摸了一会儿,但里面已经是空荡荡的了。他摊开粘着糖纸的掌心,过于醒目的耳环随着摇头的动作轻轻晃动着,闪烁出璀璨的金色光芒。

“阿周那。”

他俯下身平视着被抱在怀里的幼子,把迦尔纳朝他的方向递过去。

“你的糖能分给这个哥哥一点吗。”

抓着糖袋的阿周那聚精会神地看着父亲怀中的迦尔纳,似乎把对方当成了精致的娃娃,伸出手使劲掐住了他的胳膊。皮肤淤青了一片,迦尔纳瘪了瘪嘴没有哭出来,但眼里还是蓄起了一汪泪水。阿周那颇为得意地往他嘴里塞了颗巧克力球,又带了几分嫌弃地看着他含着泪水的眼里冒出了亮闪闪的光芒。

“要好好相处喔。”因陀罗揉了揉迦尔纳的脑袋,把两个孩子一起放在装饰着小鸭子的活动围栏里,“性格不要这么温柔啊,被欺负了要还击回去,明白吗?”

离开之前他侧过脸回看了一眼,比迦尔纳小了一岁但体格却结实了不少的幼子,正不客气地往对方身上爬。怀里还残留着那孩子身上甜甜的奶香气,手背湿漉漉了一圈,是那孩子啪嗒啪嗒掉下的几滴眼泪。他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靠在墙角的手杖带上了门。

他不完全相信苏利耶的判断,也缺乏对大部分神明应有的敬仰。但在那孩子身上他见到了死亡的阴影,与傻瓜沙盘显示出的预言内容不谋而合。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杖把沙盘拨得面目全非,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无意中在上面写了亵渎神灵的字眼,赶紧在苏利耶发现之前重新把沙盘打乱了。

空气是时雨将至前的极度闷热,远处隐隐的雷声预示着天气即将发生突变。他心神不定地转动着拇指上的双蛇指环,嶙峋浮雕在指尖嵌出浅浅的红痕。背对着他的苏利耶亦是沉默不语,眸底涌动的阴云间或被无声的闪电映亮。他拇指交抵着顶住下巴,悄寂的室内徘徊着令人窒息的紧绷氛围。

他的指尖缓缓摩挲过鼻梁外侧,楼下挂钟的准点报时声像是死神沉闷的脚步。星象并不完全准确,有个著名的巫师曾根据星象以为自己会遭到猎豹的袭击,惶惶不安了一天后只是被野猫挠了一下,为了保住面子他到处宣扬自己如何跟凶猛的野兽搏斗……他考虑要不要把这当作笑料分享给苏利耶,在决定之前他看到对方垂着的右手猛地捏紧了魔杖。

紧接着房屋像是被大手抓住后猛地撼动起来,他看到自家小精灵惊惶不安地冲进来抓着帽子的边缘,指甲深深抠进了柔软的布料里。“住口。”他提高声音阻止巴罗发出刺耳的尖叫,只要一眼他就清楚知晓小精灵想说什么——他握住手杖跟在苏利耶身后冲了出去。

布置的防护罩早已坍塌成为废墟,天花板还在不停往下掉着该死的碎屑,显然苏利耶第六次无视了他整修这破屋子的友好建议。因陀罗厌烦地指点藏在手杖里的魔杖清出通道,塌落的砖瓦遇到了龙卷风似的飞速朝着两侧坠去。临到大门前,他骤然停住了脚步。

蜿蜒的鲜血从门下的缝隙中渗出,把羊毛地毯染得触目惊心。但没有听到任何呻吟声,这说明房间里已经有了一具尸体。苏利耶扫了一眼异状,紧接着就把变形的大门化成了木头碎屑。纷纷扬扬落下的残渣在地上铺了浅浅一层,室内不祥地一片漆黑。他低声地念出口诀,星星点点簇起的火光浮星一眼映出了影影憧憧的惨烈景象。

面容丑陋的无名男人僵死在地上,手指呈鹰爪状紧紧抠住了自己的喉咙,双目圆睁出深深的血丝。

抓住阿周那手里的魔杖顶端,一缕黑烟细沙般缓缓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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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可能。”

苏利耶转过身,把那根残破的魔杖扔到一边,但方才回溯出的咒语却毫无异义地展现出令人发指的可怖事实。他无法解读的致死魔咒,是那孩子与生俱来的黑魔法天赋。不受控制肆意爆发出来的死咒,直冲着毫无防备的迦尔纳而去。察觉到危险的忠心耿耿的奴仆冲上前,挡在了迦尔纳和死咒之间,让他的生命在瞬间被剥夺了。

“一切皆有可能,苏利耶。”摆弄着魔方的因陀罗神情镇定,“其他的可能性全都被排除了,解决反而变成了最为轻易的环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利耶看着他手里的魔方飞快地旋转,漆成鲜艳饱和色的切面令人眼花缭乱地恢复成了本来面部。因陀罗轻轻把魔方放到他的手边,“主动权在你手里,亲爱的老友。你已经注意到了吧,那孩子的身体里栖息着分裂的灵魂……随着年龄的增长,有着更为卓越天赋的那一方会完全掌控主动权。我们要在那之前把事态挽回,将代价降低到最小。”

“那不是他能决定的,杀人也并非他自身的意图。”苏利耶低声道,“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戒……”

他打开了房门。沉睡中的阿周那枕着自己的胳膊,和那个年纪的孩子相比没有任何不同,当然也看不出来那承载了可怕天分的灵魂已经随着不成形的死咒四分五裂,凝聚不成原来的完整。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了。

“我们有多少时间。”他凝视着幼子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那张脸。

“三天。”

要是苏利耶再往前追溯一次咒语,困扰他多年的预言的真相会提前许多年解除。在阿周那的灵魂第一次彰显出可怕的天赋前,魔杖顶端闪出的荧光连接起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咒语。

“……他们说……我很快就会死。”迦尔纳低垂着头,“我会看不见……父亲大人……”

“……不会。”

“……他们说……那是父亲的预言。”

“……我说不会就不会。”阿周那抓住他的手不耐烦地说道,“我保证,只要我没有死,你就不会死。”

烛火在涌进的冷风中抖颤了一下,消失在了无际的黑暗中。暴雨聒噪如蝉鸣,消匿去了残留在肮脏泥土间的一切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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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轨在偏离原本的痕迹。

那并非所谓的魂器,而是束缚灵魂的锁链。制作这件世间从未出现之物耗尽了苏利耶的生命,也在因陀罗的手背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在锁链全部崩裂之前,这副躯壳就不会被它完全地占据。

的确是精妙极了。

黒的指尖把玩着父亲留下的那枚指环,Naga敬畏地盘踞在他的足下。仅仅是为了他而存在的沉重的枷锁,在他看来只是不堪一击的玩物而已。他眸底涌动着冰冷的焰簇,低声用蛇语发出嘶哑的指令。但这个小小的脆弱的器皿散发出了些微柔和的光亮,依旧忠诚地坚守着自己的使命。

苏利耶已经去世了,父亲的灵魂也在那之后陷入不间断的暴走——他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天赋的黑魔法才能了,在那之后借助持斧罗摩之手毫无意义地结束了生命。那个愚蠢的男人评价得相当精准,他和父亲在本质上如出一辙,所以才让他产生本能的厌恶。不过这些已经结束了……他已经窥见了父辈玩弄的小小把戏,只要动一点小心思就能让所有横亘在面前的丘壑瞬间夷为平地。

那些可悲的小小锁链,只能经由迦尔纳的手摧毁。

他抚摩着鼻梁,漫不经心地用似是而非的预言写下那本日记,引导他进入了显而易见的陷阱。他此生注定的宿敌,将亲手解开猛兽的囚笼,磨亮割开自己喉咙的尖刀。

凡事都在他的预计之中。正是因为如此,这个世界才显得那么驯服而无趣。姑且期待一下吧,能与他的命运并轨的所谓宿敌。时间之弦在圆形转换器中飞速倒退,他抬起手凝视着垂挂在掌心的那枚旧怀表,琉璃面盘承受不住汹涌气流爆裂出纵横交错的纹路——他缓缓睁开双眼,朝着面前抱着书籍的少年露出亲切的微笑。

“你好,迦尔纳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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